烟波蓝的玻璃罐

【陈怀瑾】树犹如此

大牛被主控从流霜门带回来之后,最终还是病死了的if线。


  

1

一般情况下,要在宗门里找见石榴花,只可能是三个地方。


我的院子里有一棵大石榴树,是我当上代掌门时候栽下的。移栽过来便已是半大不大的一株,费了一两旬适应新环境后,它就欣然在这宽敞的后院里舒展枝叶,年年都开花,斗大的鲜红的石榴花把院子的天空染红了半边。


我修习速度有多快,它也长得多快,仿佛这样才和我匹配,又好像要和我较劲一样。


当初种是听说石榴花又大又红,开得满树似红云笼枝,加上嘴馋那石榴果儿,这才选了棵宗门未有栽种过的石榴树。第一次开花时果然是胜景,宗门里的人听闻了都跑来看。


后来姜谋兮告诉我,石榴花能入药。


“石榴花性偏凉,可作药用,各古籍均有所载。其有清肺泄热、养阴生津、解毒、健胃、润肺、涩肠、止血等功效。”


“功能还挺多。”


“嗯。而且,经常食用能使皮肤光洁柔嫩,有美容养颜之效。”


姜谋兮又和我说了些石榴花的用法,听了一耳朵我便忘了,只记得他说口感稍涩。


药材嘛,是这样。凡可以入口的东西,好吃的称作食材,难吃的算作药材;至于不能吃的,大抵就是建材了。细究起来,天地之间没什么无用之物。


2

后来我便拿五掌大的瓷碟,花季时每日盛了满满当当的石榴花,送去清风堂,说是充实姜谋兮的药材库。


“用不上也没关系,摆在这多好看啊。鲜艳,亮眼。”


于是清风堂便成为了宗门里第二个能找见石榴花的地方。


瓷碟摆在进门偏左的桌子上,任谁一跨过门槛也得先往那看上几眼,红云褪了眼底,入了心底。


对于这花,我是很自得的。毕竟我从小就爱倒腾些花花草草,经过无数失败后终于总结出养花的秘诀:


勤换花。


只要我换得够快,就没人知道我又把花养死了!


“你这牵牛花昨天还是紫的,怎么今天变蓝了,还大了一圈?”


“它长开了,浓缩的紫舒展一下就蓝了。你别乱碰啊,缩回去了怎么办?”


二牛拿手指扒拉着我新培的土,满脸怀疑地说:“真的吗?”


他看上去很想补一句“我不信”,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那是当然。”我很笃定地说。他要是再问,我就要拿他的右半拉屁股保证了。我五岁时他硬和我论辩是我把花养死了,气得我坐地上大哭起来,那天晚上他被大娘拖进屋子里嚎得比我还大声。


我问他为什么他屁股肿起来半边。


他在大娘和大哥的“和善”目光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你二牛哥哥我的左半拉屁股长开了。


他是不是说的真心话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再没执着质疑过我关于花的话,也因此,他的右半拉屁股没有机会“长开了”。


大哥就不一样了,他总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把我讲得一愣一愣的。


只是年年岁岁过去,大哥的话变少了,尤其是在流霜门找到失踪的他之后。人被带回来了,言语却仍旧在遗漏在其他地方,没有血色的双唇紧抿着。我看到那胸腔里的空荡,像他的衣衫轮廓下越来越明显的空荡一样。


3

我想带大哥回宗门。


他起初不愿,推脱着说没必要,在哪都一样。


我说,哥,我知道你是想锻炼我的身法,可每天在宗门和流霜门之间来回跑要跑坏我多少双鞋,为了你妹子的钱袋着想,住到宗门里来吧。


他默默点头了。


我知道他没出口的那句话是:你可以不用来看我。


他没说,我就当读不懂那眼神里的深意。


我扶着大哥进了宗门,一面提醒他注意脚下的台阶和碎石,一面心中可惜着此时正是冬末春初,尚春寒料峭的时候,没有石榴花。不然,他到了清风堂,一定会第一时间被那簇火红吸引目光,而后我便可以告诉他:这是你家三娘种的石榴花,儿时种什么枯什么的三娘,如今院子里有一棵极繁茂的石榴树了。


“三娘”这个叫法是独属于大哥的,只有他这么唤我。就像只有二牛永远选择忽视他的抗议,坚持叫他“大牛”一样,每叫一次,那些相伴的时光和无法斩断的羁绊就擦亮一回。


在他面前这样自称是奇妙又愉悦的心情。当然,这也得归功于是“三娘”而非“三牛”。曾经懵懂年幼的我问,为什么大哥二哥都有大名和小名,偏我没有?


二牛一拍脑袋嚷道:“说得是!以后就叫你三牛好了,这样别人一听就知道咱们是一家。”


我一想有理,正要答应,二牛就被大哥摁住了。


“我看你是一肚子坏水就想捉弄小妹,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好叫这个粗野的名。”


二牛一边躲开来自兄长的“爱抚”,一边回道:


“好嘛,那就叫三娘吧。”


后来这称呼叫了一阵,二牛就变回了直接叫我大名的方式,大牛却一直坚持着这么唤我“三娘”。


我们分别了这么些年,各自长大成熟,很多东西都变了,所幸,最紧要的那些部分从未改变。


我小心地扶着大哥跨过门槛,避开来拿门令的弟子们,从侧门拐进曲折的回廊,到为他收拾好的房间里坐下。


“真是麻烦了。”


“何必这样客气,我的院子里还有两间空居室 ,倘不是为了诊疗方便,怀瑾搬到我那去,有什么不妥当的。”


“哥哥怎么好住妹妹的房子。”


“我挣钱盖的居室不给你住给谁住,养小白脸吗?”


“……你说得对。”


可能是“小白脸”这个词触发了反应机制,大哥开始旁敲侧击打听我身边的可怀疑对象,极力向我陈说男人的心思深沉不可轻信。


“现在你身居代掌门高位,很多人图你、图你的钱、图你身后的江湖第一门派,变着法子哄骗你,要仔细甄别。”


“怎么个哄骗法呢?”


“比如说啊,见到你就脸红肯定是做了亏心事,没什么紧要事却约你单独见面是为了调虎离山。仔细保存你随手送的手帕或者发簪是为了有朝一日丢在案发现场陷害,如果总是制造偶遇就是在盯梢掌握你的行踪。”


“……人心险恶,三娘受教了。”


今日折腾一番,他没说几句就精力不济,很快收拾收拾睡下了。


说真的,我很想让他搬去我院里,这样就万万不可能有机会瞒过我再次出走了。可他病情依旧反复,我生怕哪日在我院子里发作起来,我来不及叫人,那会比小时候迷路到乱葬岗还害怕。


总之他在清风堂住下了。


4

我每天到他这里露面的时间和次数很固定,他也尽量挑着我不在的时候发作。当然,这个东西是很难控制住的,难免会被我撞见。


一开始他还试图寻些理由支开我,诸如“别过了病气”或者“你在这会让我分神”,甚至在一次发作后竭力说服姜谋兮骗我说诊疗需要静养,叫我少来看他。


只可惜被我听到了。我就蹲在那屋子外头的窗户下,隔着一层窗户纸听他们策划怎么哄骗我。


我经常蹲在那里,在固定的探望时间之外,一有空闲我就来清风堂。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也来。大哥没有资格责备我不好好睡觉,毕竟他也经常不睡。从窗户缝里溢出来的压抑的呻吟,落下窗台,落到我脚边,一点点堆积起来,把我的双腿整个浇筑在这里,到天亮才放我走。


后来发现不管怎么说都哄骗我不成,大哥就只能哑着嗓子央求我:出去,三娘,不要看,不要听。


我说,我不曾嫌弃你的。


大哥说他知道,他只是嫌弃自己。


他看着我的眼睛,又喊了一声“三娘”。


我默默点头了。就像他同意和我回宗门时一样的。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回到自己的院落里,练起剑来。一个不留神,剑脱手了,把石榴树一根斜生的枝桠切了。断口处分泌出汁液来,无声的嚎啕声在院子里响彻。


次日,我把思考了一夜的解决方案和大哥细说了一下。


我取下我的剑穗,告诉他,如果他不愿意见我就挂到门把手上,直接扔在门口也成,那我就不会进去。


大哥说好,然后当场把剑穗挂上去了。


我一步三回头地出去,顺便把门掩上了。


他变了,变得不像从前那样心软了。以往我用那样祈求的眼神看他,他是没有什么不应我的。


姜谋兮说他今日情况很好,可是那剑穗挂了一天,我也在门外数次踌躇,甚至有点想用手指在门上抠一个洞出来看看他是不是在里面睡着了,忘记把剑穗拿下来。


到晚上了,再在门口徘徊就是打扰病人休息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整个晚上,石榴树上那个断茬长成的树眼,盯着我,盯着月亮下窗户和门。


当我再次来到那扇门前时,剑穗已经不见了。


我高兴地敲敲门,得到应许后进去和他一起用午膳。


他吃的好少,显得我胃口好大。在他停箸后,我又扒了半碗饭,终于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筷。


“是不合口味吗?不用顾忌我吃这么清淡,尽管叫人送些你爱吃的饭菜。”


“不是的,哥。和你一比我才发觉我好像饭量过人,我担心这样会发胖。”


他神色淡淡,平静地说:“你日日习武,不会的。像我一样窝在屋子里,那当然不需要吃这么多。”


这一下子把我要说的话都堵了个全。我只好默默又扒了半碗饭。


他说,江湖险恶,三娘武力高强,我也放心些。


我说,江湖显饿,这盘西葫芦好苦,为什么大哥刚刚吃着面不改色?


苦汤药喝多了,也就不觉得了。他说。


可这世上的苦吃得多了,心还是会痛。


  

5

饭毕,我陪他坐着说话。


“哥,我最近新学了一招,可以用内力把头发烘干。”


“听上去很方便,是从哪里学的?”


“我自己想的。”


“三娘真是聪慧,这样常人想不到的事也能想出来。”


他很认真地夸奖我,我也很认真地表现出高兴,然后问道:“所以哥你什么时候洗头?我给你展示一下这个神奇的技能。”


大哥沉默了。


大哥试图岔开话题,大失败。


他最终也没有让我有机会实施这一我自己都不相信的奇术,只是状似折中一般勉强同意我给他洗头。


我寻了一大把紫苏叶熬水,紫苏的香气把房间里累日的药味全盖住了。


“用紫苏洗头,头发又黑又亮。”


大哥笑着应声费心了,三娘的头发不用紫苏也漂亮极了。我道,总还是要用心维护,不能等枯了黄了再来着急。


我这话那是一点不错,我能趁此机会把他头上的少许白发都悄悄折断,可干枯了就是干枯了,用紫苏洗完一次也亮不起来。他要是早些上心,何至于此?


紫苏香又能把药味盖得多久呢。


  

6

春日雨水渐多了。


不会有多大的雨,顶多把路上的脚印洗净,把隐藏在草地里星星点点的牵牛花盛满水,就住了。倒是风大些。草木把山野连起来,山阳面的一棵映山红,刮风时能拍打到山阴面的另一棵映山红。


映山红的花瓣挺好吃的,就鲜摘下来嚼巴嚼巴,酸甜爽口。


长得好看又能吃,它真是世上少有的两全之物。就是只在春天开,一入夏就吃不到了。


大哥说,夏天有夏天的花果吃,不必遗憾。


我说,那不一样的。


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我没想明白,他也没问下去。


我却要一再问他为什么编那么多条五色绳。


左右闲着无事可做,离端午也不久了。他转转手腕,平静地说。腕上青色的血管似树叶的脉络盘桓其上,又像藤蔓随时要把那细瘦的腕勒断。


“我们兄妹三个,加上大娘,编四条也就够了吧。这么多是还有要送的人吗?”


“没有了,都是给你们的。以后的端午也可以戴。”


“不应该到以后的端午再做吗?”


“提前做好也没什么关系的吧。”


“有关系的。”


年龄要一年一年长,祝福要一年一年地说,一次性道一万声长寿安康也只起一句的效。


他总不能期盼着我反复咀嚼曾经的岁月去度过一个又一个没有他的明天。


  

7

没考虑他会无聊,这是我的过错。


仔细想来,原先他意识清醒的时候本就不多,除去用膳服药,剩下的些微时间在一晃神之中便溜走了。


近日却不同,随破晓时间越来越早,一个声势浩大的春天在人间的每一个角落苏醒,包括这间浸润着药草味的屋子,包括他。


他的精神头好了很多,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我得给他找点事来消遣时间。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就拉着他去宗门各处转悠。


大部分是饭后散步消食,总会遇见不少同门。长老宗主们都熟知内情,见了我们也不惊讶,有时还寒暄几句,大哥也一一笑着应了。


至于弟子们,在我介绍过是我兄长后,也用相当的热情和友善对待他,隔三差五还有人送些东西过来。都不是什么稀罕物,有的是偶得的时鲜蔬果,有的是自己烹饪的菜肴,还有一位更是淳朴,抱了只芦花大母鸡来,说是他乡下老娘养的,送来煲汤补身体正好。


当天晚上就有一道鸡汤上桌。大哥难得主动盛了第二碗。


这鸡汤让我们都想起来曾经的农家生活,自然而然地谈论起过往。


“等我们都老了也回乡下,盖个小院,种半园花,半园菜,还有养一窝小油鸡。”


“小油鸡没有蛋下的,还是养只大母鸡。”


“有道理,还是大哥想的周全。”


有时候他难得早早醒了,我也乐于往他手里塞一碗热粥,让他坐到廊下看我练剑。


那时候天空也还睡眼惺忪,朦朦胧胧的,像雾不是雾。到处是浅淡的,素净的衣袖下没有血色的手,捏着白瓷的勺在白瓷的碗里搅动一下,氤氲的热气在凉晨里也稀薄。


太淡了。


“到五月就好了。”


我说到五月的时候,只是想到五月的端午牛大娘会来宗门,药圃里的草药能够再收获一次,院子里的石榴树要开满树的红花。


这一切将要到来的好事把人往明天引去,可这未竟的希望终究是虚妄的,真正有力量把人拉住的,是触手可及的身边事物。日复一日练剑而被踏平踩实的土地会留人,照拂了一小簇牵牛花的矮墙会留人,渐渐褪色的剑穗会留人,一声碗筷的轻碰,就把人永远留住。


留住的只是心而已。时间是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太阳是每天都要落的。


即使是春天,傍晚阳光也像秋草般发黄,费力地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穿过,好容易照到院子里,又要在月亮的催促下离开这里。丝线一样细密的阳光,从窗棂、台阶、人的脸上和手腕,丝丝缕缕地抽走,蹑手蹑脚般的悄然。我的世界里却好像只能听到阳光撤退的声音,其他什么都平静下去,渐渐寂然了。


我以为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他才会重新对身边的事物展现那样的耐心和温柔。


其实只是最后的留恋罢了。


8

没到端午,牛大娘就提前来了。


石榴花也提前开了。大约是今年气候很相宜,雨水也下得合适的缘故,即使我没怎么有心照管它,花却开得比往年好,花朵硕大而色泽浓艳。


大概有些事物就是这样,有自己的一套规律,任人努力或者不努力,结果都是早注定的。但人总是不甘心,不竭力争取一下,连看花的时候也会不安心,心里总悬着那事。


我们都争取过了,却还是没有机会好好地看花。


我揪了一片花瓣塞进嘴里嚼,苦得我眼睛里也发涩了。姜谋兮当初明明说只是“稍涩”,真是骗人。他也说“还是有希望好起来的”,也是扯谎。


即使扯谎,我还是要送一盘石榴花去清风堂。


石榴树的枝叶一年比一年茂盛了,落下的花却再不会回到枝头。明年还会开的,不只开在我的院子里,还开在世间其他地方,映着人们微红的双颊,倒影浸在眼波流转中,凄艳又绚烂。


只是心里想的人已经去了永远看不到石榴花的地方。


  

end.



灵感来自于写语文诗歌鉴赏题时读到:


诉衷情·端午宿合路

宋·姜夔

石榴一树浸溪红。零落小桥东。五日凄凉心事,山雨打船篷。

谙世味,楚人弓。莫忡忡。白头行客,不采苹花,孤负薰风。


尤喜“石榴一树浸溪红”一句,遂作此篇。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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